讲座时间：2005年4月9日（周六）→时间：9：00
地点：一耽学堂会议室[北京大学承泽园17号平房]
主题：我的生命历程
主讲：张永儒[82岁] 原狼牙山五壮士团[晋察冀一分区第一团]战士
主讲人简介
张永儒，河北满城县人，生于1923年。八岁开始接受私塾教育，十三岁到保定某印刷作坊当学徒，1940年参加八路军，入编晋察冀军区一分区第一团（即赫赫有名的“狼牙山五壮士”团）特务营当战士，1941年春到抗大二分校第三期学习。在抗日战争中曾参加百团大战及数次抗击日寇的扫荡，在解放战争中参加了保卫延安、青化砭、羊马河、蟠龙镇、荔北、宜川瓦子街、西府、解放西安、解放兰州等有记载的超过八十次大小战役、战斗。出生入死，浴血奋战，是从枪林弹雨中冲过来的。解放后长期在军部任职，1955年授大尉军衔。1979年离休。晚年以读书、练字为乐，关心青年思想教育问题。
讲座大纲
介绍身体状况和早年简历。
结合切身经历介绍日军侵华背景暴行，以及国内的反应。
战争岁月的艰苦记忆：
吃穿问题
伤病问题
生死问题
睡觉的问题
战火铁血：
塔崖驿碉堡战
紫荆关虎口脱生
背山炮到延安
（中插入“当前社会问题”一段）
运粮遇袭死里逃生
病中军民鱼水情
陈然自白书见革命者本色
揭发汉奸老来松柏青
讲座实录正文
A盘
在座的都是我的老师。我只是一个小学生，文化水平很低，确实是这样，我不是谦虚。
一耽学堂叫我来给大家介绍介绍战争年代的事。那讲什么呢？我考虑了一下，把任务接下来以后，开始就觉得难以承担这个任务：年纪也老了，身体不行了，思想也不协调，眼睛也看不清东西——白内障，这个白内障三年前（医院）给我做了，他要给我做两个（眼睛）——两个都做了，我说你先做一个吧，要做坏了，两个都看不清，成瞎子了。后来勉强做了一个，做了这个眼睛做坏了，到现在看不见，我写字就只有一个眼睛看，把这个（做坏的）右眼睛闭上，医院给我检查、配眼镜也不行，配不上，结果这个镜子还是过去二三十年的，还得戴上。就成了这个状态。身体也不好，耳朵聋了，左耳一点听不清，只有一个耳朵能听见；脑血栓，两三次住进医院抢救了；心肌梗……这尽是大病，为什么是这样呢？我的名字叫张永儒，张，弓长张；永是永远的永，儒是儒家……一个立人，一个需要的需字。今年82岁。
叫我讲这个事呢，我很高兴，在思想上很愉快，我愉快的接受了。为什么呢？跟老师们（年轻人）座谈座谈，随便聊聊天，我觉着心里很舒畅，最后我就接受了。
在两年前我就看到一个材料，讲一耽学堂，逄老师、逄校长，在这里艰苦奋斗、创业，搞这么一个学校、学堂，实行教育。我很崇敬，不是一般的赞成，是崇敬。我这个人呢，过去可以说一直跟着共产党走这么一辈子，多半辈子了，尽是为人民服务了，到现在为止，有很多事情，你叫我干什么事情，人家叫我，只要我能够干的，决不推辞！不要任何报酬，也不需要什么东西（条件），而且帮人家干好为止。现在都是这样，干了以后呢，助人为乐，心里痛快，就成了这个。所以今天来叫谈呢，就随便谈。谈好谈坏谈错了，各位老师给纠正；谈的不好，还得请老师原谅。
我小时候只上了四年多学，所以小学六年级我都够不上，都毕不了业。上四年学，念了一点古书，就是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字文》、《弟子规》等，这些东西，念了这点书。我的老人、家里头是没有识字的，所以家里老人饿着肚子叫我去上这个学的。因为这样上了几年学——好不容易把我供了几年学——到十三岁供不起了，就把我放到保定一个印刷厂当学徒去了，当学徒，学印刷。学了三年印刷，刚要出徒了——出徒以后就要给工资、给点工钱了，前三年都是白给人家干的，给人家干了很多活。在当学徒那时候是很苦的，一天要我干十六个钟头的工作，那是很平常的，有时候二十个小时，甚至于连轴转，头天干到第二天，吃点饭，还得继续干，根本不叫你休息，那是很苦的。当时白天在这个案子上印刷，晚上就在上面睡觉，我裹个被子睡在上面，早上醒来一看，怎么睡在地下？原来从案子上滚下来了，就那样，摔地上都醒不了，累成那样子；等累得没办法了，就跑厕所解个手，等跑厕所里，蹲下去就睡着了，就累成那样！所以我们现在有的同志跟人宣扬说很累——我跟我儿子就这样讲，说你们累什么呀，跟我那个时候比，是有千里之别了，我那时候是真累，你们现在还能撑住；不要说这个，打仗那会儿那个累你们还离得远呢，距离远着呢。所以情况，我只能做这么个、开始给大家做这么个介绍吧。
我就按照我前后写的这个稿子给你们大家说了。因为脑子不协调，弄不好的，前言不搭后语，说到后边就忘了前边，把前边的一说完了后边就不知什么东西了：脑子就成这东西了。今天我想介绍就是，现在咱们跟日本的关系搞的很僵：在外边你们看得到的。我现在主要是想给大家介绍当年日本怎么样侵略中国的；八路军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怎么抗日打仗的；怎么把日本最后打败的，我准备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事。但是这个呢，我做的工作，当时是干事，就当班长，只能是做这个小士兵的工作，所以叫我谈这个大的方面的东西啊，我也不太了解。我所了解的（大的、理论的）东西，是后来学习的，从书本上啊，党史上啊，从毛主席著作里边学来的。那些东西咱们都有，咱们不需要谈它，我只能谈我的一些亲身的经历，亲身所经历的事儿。因为战争，这个故事呢，告诉大家，行军打仗，就是这些事呢，叫大家体会一下就行了。昨天、前天我看了一个报纸，一个美国人写的一篇报道，他说现在在清理、正在调查清理过去战争年代，尤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，法西斯、德意日法西斯犯下的滔天罪行，给世界人民（造成的灾难），正在清理这个，还在调查清理。写的一个什么呢，再有十年二十年，就不可能再有人亲自听到、知道那个战争年代过来的那些东西了。像我这样的，可能活不到三两年，可能几个月都过不去，这是我自己有自己的看法，是不是？现在呢还能给大家谈一谈，再有几年，像我这样的人呢，恐怕是找不到了。亲身经历的人，经历战争的人，把自己亲身经历的东西告诉大家，这个可能性就不在了。就现在我们那些人，那些老头们，有些老太太们，也是过去战争年代过来了，有好多人都残废了，走不了，有的是脑血栓躺下了，几年起不来了，有的坐着轮椅在下头，在……用人推着走路，都成了这样的。有的人吧，已经是痴呆了，你跟他说话，他不行了已经，真正说像我这样谈战争——那时候，抗战结束的时候，一共号称、我们还留下了120万人，抗日战争，打日本结束的时候就120万，现在还能活着的有几个、有多少，就很难说了；红军时代就更不用说了，很少。所以现在呢，我今天给大家谈的，亲自讲讲这个东西啊，叫大家知道这个，结果你们再看的话，在结合亲身经历告诉你们的，不会有了。你们只能从书本上，电影上（了解），是不是？……
我想给各位老师先回忆一下日本侵略中国的这段历史，我对日本人的印象，可以告诉大家：很坏！我的印象是什么呢？我就觉着日本这个国家，好战，首先是好战，好侵略别的国家。他侵略朝鲜，侵略中国，侵略——人，他总是这样的，弄这个一下弄那个一下。就是对我来说，影响是很深的——总想把别人给吞掉，变成他的地方；而且日本人很野蛮，这是打仗打的我亲自看到的，亲自体会到的，很野蛮；而且日本人呢还很狡猾，言而无信。大家知道一个珍珠港事件。这个可能在书上看到的，上课时……珍珠港事件，他派大使，跟美国去谈判，谈这个互不侵略条约，互相不要侵略，就定这个东西。他在这个谈判期间，他谈判，他的兵，山本五十六带着他的部队、舰队、航空兵，就慢慢的向那接近，靠近，往珍珠港进发。感到他们的兵已经快到了，他也不谈了，谈判就算结束了。他刚出了门走，飞机就开始炸了。这就是日本跟这个美国，把美国军舰全军覆灭，可以说是，美国军舰在珍珠港全军给打掉了——在二战的时候。所以我说他奸诈，阴险，是不是？这是我对这个日本的一些个印象。咱们回顾一下它的历史，1895年，它占了我们的台湾。一占占了50年，到抗日战争结束，日本鬼子败战，打败了，投降了，才把台湾归还给我们。要不然的话到现在为止，他们还要霸占。这是一点，咱们简单想一想，1904年，那时候呢，沙俄占着东北，占着东北一部分，它挤进来，跟沙俄打开仗了。最后把沙俄打败。它把沙俄在东北占的利益，它都霸占成为它的。给沙俄订了一个什么《朴茨茅斯条约》，这个大家都知道。……最后把东北……这是1904年的事。1915年，给袁世凯定了一个“二十一条”，把中国从工业到铁路这些东西全部都写进去了，都由他来控制。我们国的兵工厂，都由他来，合作，什么合作？！实际上是控制！一个国家的兵工厂、军工业都要由日本来控制，这个国家还算什么呢？袁世凯订的这个“二十一条”，卖国条约！咱们大家都清楚这个事，我就不详细讲了。31年，九一八，日本鬼子在东北，是不是，他把南满铁路给炸一段，却反过来侮蔑这是中国人搞破坏，利用这个找借口，对东北，长春，沈阳，发动行动，……从那个时候把东北就变成了他的殖民地。张学良有几十万军队，蒋介石不准抵抗，硬是把张学良几十万军队迁到关内来，把整个的东三省无条件的送给了日本人，从那时候他在东北，利用东北的地方，利用东北的人，利用中国的工业，作准备侵略中国，准备霸占整个中国。就做这个准备。他是一步一步的这么搞，到37年，1937年7月7号，他接着搞演习、搞军队的演习。跑到这个宛平县城西，搞军事演习，演习完了呢，硬是说他丢了一个兵，这个兵跑到那儿去了呢，他说他的兵跑到宛平县城里边去了，他就要派兵去搜查，当时29军宋哲元嘛，当然不让他去了，不让他进城，现在怎么办呢，马上，就打开了。就进攻，就进攻宛平城。挑起了这个八年抗战，八年抗战就是从这儿开始，卢沟桥事变就这么挑起来的。所以从那时候开始，我们中国共产党早看透了日本侵略中国灭亡中国的这个野心。所以当时的部门向全国发布这个号召，号召全国人民起来抗战，那就是我们所唱的歌，那时有一个歌叫什么？“起来，不愿做奴隶的人们” ！是不是？“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新的长城” ！是不是？铸成一段新的长城，“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”，这样子。这是中国共产党发出这个号召，我们用这个，当时的歌就是这么唱的。我们现在还能够是不是回忆一下这个历史，就可以看出日本为什么对咱们中国侵侮这上百年来就没断过，我对日本的印象很坏，这是从历史上就知道这个事。再加上抗战后的，我们这个八年抗战，我所亲身经历的东西，悉心感触的东西，对日本的印象越来越深，越来越坏。这就是我所要给大家谈的这个东西。
为什么这个日本鬼子，那么小的国家，当时才几千万人口，他就敢那样肆无忌惮的，对咱们这个四亿五千万中国人民的大国那么侵略呢，当时有他的野心，也有我们的历史背景。我们中国人那时候，人很多，四亿五千万，但是呢，不团结，一盘散沙，我们叫他一盘散沙，各个军阀在中国互相内战，你打我我打你，中国地大物博，可以说是很丰富，但是呢，很穷，一直没有工业，从鸦片战争开始，帝国主义侵略进来以后，所有的工业都就是外国人控制。所以，我们小时候上学那会老师说的，说这个中国像一个桑树叶子，养蚕的一个桑叶，所以很多蚕都在吃中国这桑叶，中国作为我们的母亲，那奶汁，外国人在吸，把中国的经济，他们吸呀吸，整个……《辛丑条约》，是吧，赔款四亿五千万，等于一下子赔四亿五千万白银，四亿五千万两白银，加上后来的利息，九亿八千万！每一个中国人，当时我们说是四亿五千万，每一个中国人打那会儿开始，一个人二两白银，我们家那时候，我们家人饭都吃不上，从哪里来白银啊，是不是。就穷的那个时候，还要给外国赔偿那么多东西，我们国家穷啊，是不是。很苦啊，中国人灾难重重。日本打了我们八年，这个赔了我们什么呀，给了我们什么东西呢，是不是。蒋介石把我们国家呢，给日本人呢，当时那都是，蒋介石掌握着我们的国家，怕中国共产党统治了这个，跟那个日本人，做什么，谈判，他早早的答复日本，对中国呀，中日战争打了八年，不赔偿，这个钱不会给。日本每回侵略我们，每回都得赔他，日本到现在赔了我们什么，大家都知道，所以到现在为止，在这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以后，国际上规定，日本不准搞工业，不准搞军工、不准搞军队，你看他现在搞的什么，说是自卫队，是不是，他把他那个自卫队，实际上是一个军队，实际上是军队，什么时候呢，名义上是自卫队，他现在已经派到伊拉克是不是，都看到了，他一步步的，在……他的军队，现在南朝鲜也跟他闹的比较僵，是不是，朝鲜那边呢，就更不用说了。先是朝鲜……一个船跑到他那边去了，他就把他给打下了。所以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，在我们党领导下的全国人民就起来，开始抗战，我们就在这样的局势下，参加了，参加了这个八路军，跟日本人进行斗争。中国，八路军和日本帝国的斗争的，是很苦很苦的，当时我们中国啊，很难哪，你看有什么呢，当时大家知道，汪精卫，是蒋介石的一个副帅，他有几十万军队，日本打进来以后，他就投降了日本，跟日本人一起，就打我们共产党的军队，就打我们，那些地主、买办，都变成了汉奸，中国那时候……老百姓，因为日本势力很大，打进来以后呢，老百姓的悲观情绪非常厉害，总认为日本要成为中国的帝王，那时候好多，再者连蒋介石，都认为中国打不赢，……悲观情绪很重，所以只有中国共产党，打起抗战的旗帜，领导全国人民和日本帝国主义做斗争。咱们有多少人呢，从长征到陕北，只有三万多人—— 一共三十万人，打到陕北剩了三万五千人，就这么多的……真正军队剩的，已经无几了，在那样的情况下，我们那三万多人的军队，深入到了华北，成立了晋察冀军区、晋鲁豫军区、晋绥军区等，成立几个根据地，散布，如果这样打，这个面积，该有多少人？抗战，这就是抗战的主力，就发动边区的人民起来斗争，那时我们这些人就是在那个情况下，参加部队的，当时咱们的力量是很小的，咱们没有工业，好的地方都叫日本给占了，平的地方，铁路线、沿线，都叫日本给统治了，我们晋察冀边区啊，晋鲁豫边区啊，都是一些山区、大山区，山区里头人员少，产量是很少的，好地方都叫敌人占据了。敌人把好的地方控制以后，成立了他一套伪政权。建立了一套统治机构，在我们边区的边沿上，他修建了碉堡，挖壕沟，建封锁墙，封锁沟，把这个边区围起来了，所以那时候，边区人民在这个在这样一个环境下，养这么一支军队，慢慢扩大起来，和日本人斗争。没有工业，当时自己没有生产能力。当时我就参加（八路军），就编到了这个晋察冀的第一分区第一团。这个团是当时晋察冀边区一个主力团，这个主力团，它所控制的这个面积也就是这么五百左右平方公里，易县哪、涞源哪、涞水啊、徐水啊、满城啊，还有尉县、完县、定县等等，就控制这么几个县。参军以后，因为我以前上了几年学，认识几个字，编到班里以后，就当了一个学习小组长，领着大家学习。就干这个。那时候我们没有多少枪，我去了以后对我还比较优待的，给了我一个德国老套筒，我感觉好得很……还有这个枪，给了两个手榴弹，其他的好多人就是大刀片，拿着个大刀……一个人带着四个手榴弹，一支枪，带着三发五发没有子弹，就是这样的，所以这些枪怎么来的？八路军就是靠着有钱出钱，有力出力，有枪出枪，还有地主、老财——也雇护院兵，（利益）也叫日本人占了，有些个也待不住了，把枪交出来，给八路军打仗去，大部分都是捐上来的那些枪，我们自己没有别的来源，蒋介石说是供给八路军三个师，实际上他根本不给一发子弹一个枪，根本不给。这枪后来怎么来啊，就是……我们有个歌子叫“没有枪没有炮，敌人给我们造”，是不是？“没有吃没有穿，自有敌人送上前”，就是从敌人手上去夺，随后八路军的扩大、壮大都是从日本人手里夺过来的，今天打掉这么几个人，得一条枪，明天得一个子弹，就是这么壮大，慢慢一点点地建起这个家来，所以八路军还是很穷的，仍然很穷。当时我们穿的衣服，没有（统一的军装），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有，老百姓的，蓝的也有，黄的也有，都是老百姓织的一些土布。找些那个国槐花，染一染，染成黄色的，老百姓给做成衣服穿。再就穿那衣服没有咱们现在穿的这个制服，兵工厂的，麻布的；要有的话就是把日本兵消灭了以后，从日本兵身上得来的：得来衣服，得来毯子。就是从这儿得的这些东西，其他的没什么来源，都是靠老百姓供应。当时鞋子，老百姓给做一双鞋。我们那时候，一个月给一块钱的边区票（纸币）——这是后来的，开始还没有—— 一块钱的边区票子，还要拿出八毛钱，给做鞋的这个老百姓，剩下两毛钱，会抽烟的，买点烟、买点旱烟抽；不会抽烟的，像我这从来到现在也不会抽烟，那两毛钱干什么呀？买点咸盐，弄一个小布袋子，装起来，有时候吃饭时没菜吃了，就用筷子把咸盐蘸一下，就是蘸着吃。所以没有真正可以……有一次，也就是狼牙山五壮士跳崖的那一年，日本人在扫荡，日本人进来以后，我穿的那个鞋啊，已是穿了很长时间了，又下雨，所以鞋就开绽，不能穿了，只有光着脚，日本人在追，我没穿鞋，赤着脚就在山路上走十多里路，脚都流血了……最后走得实在不行了，有一个同志，他背包里还保存着一双鞋，他自己穿的鞋都破了，最后实在是不行了，他才把背包里的鞋拿来给我穿，这就是当时穿这个鞋、穿一双鞋子很难呢！我们吃的饭，当时的生活要求是规定三钱油三钱盐十一两半（十六两进制，相当于市斤秤七两半）小米，每天就是这么大的量，但是这个数也是保证不了的，根本保证不了的，就像我们六零年，大家都知道1960年有一段（困难时期），说是给你发个票，一个人二两肉，实际上2两肉是买不着的。跟当时那个情况有相似，规定几钱油几钱盐，是吃不上的。每天吃饭，常是吃这顿饭，刚撂下饭碗，还要想着下一顿饭。为什么呢？因为肚子还在饿着哩。我可以告诉大家，那时候，在这个整个的一年当中，吃一顿饱饭的时候啊，几乎是没有的。我们最喜欢的是什么呢？放哨！开饭时愿意站岗去，大家开饭了，我去站岗。为什么要站岗呢？就是站岗回来，那个饭就不打在碗里去，由伙房给留下来，留下来，可能留得稍多一点点。另外做饭以后那个锅，里头有那个大锅巴，可以留下一块锅巴，给这站岗的人吃，站岗的人沾这个光。除此以外战士整天就是挨着饿，饿着肚子在外边战斗。我当班长就更难了，吃那个饭怎么吃法呢？等开饭了，一吹哨子，吃饭了，我们借个盆子去打饭。一个盆子打饭一个盆子打菜。2个人去打饭打菜就去了，去了以后，炊事员把那个饭，12个班，每个班一排子饭就给你分好了，就给你打好了。打好了端回班来，这个班长就开始下命令了——班长不说话，谁也不能动手的，班长说你们盛着吃吧，这时候战士们才开始下手，在盆子里盛到自己碗里。盛的时候谁也不敢用筷子压一下，都是轻轻的拢到自己碗里，盛那么多半碗，就不敢往上添了，都互相谦让。等大家盛完了，我这班长下命令了，大家吃吧，大家开始吃了，我这时候才自己盛自己的，等自己盛完了，大家就三口两口的吃下去了，一个人盛那么两半碗之后那饭就光了，战士们看着班长还没有哩，就给盆子里留一点，自己拨到自己碗里再吃。就是这个状态，吃这个饭的情况就是这样的，那菜更不用说了，有时候吃萝卜菜，切的很细的条，大部分是汤，一个人捞这么几根萝卜条吃，就不错哩。整天饿着肚子吃什么呢？吃树叶，所以我现在可以这样说吧，野外的树叶，榆树叶子杨树叶子柳树叶子，没有树叶子没吃过的。可以说吧，那个山楂山里红叶子都吃过，吃遍了，都吃遍了！冬天没树叶子吃什么？从河里去捞杂草吃去，河里的杂草好吃吗？这个能吃吗？不吃那肚子是饿的，就用这个充这个肚子充饥，就是这样子的。老百姓就更苦咯，边区人们本来就生产不了多少粮食再加上还得养着军队啊，军队得吃啊。军队打仗，十一两半就得吃啊，给军队吃，所以老百姓啊，饿死的不少，这个咱们就没法说去了，我的奶奶就是饿死的。我的奶奶才五十几岁，就饿死了，所以那时候吃东西啊，老百姓啊，苦啊，我记得是我们在崎峰庄住，我们吃完了饭那木桶里头吃那个稀粥都捞得很干净啊。有个老百姓看那个桶里面还有几个饭米粒，就要到桶里抠那几个饭米粒送到嘴里吃去，你就看当时那个吃饭是多么的苦多么难呐！有时候我们在敌占区打仗靠敌人控制区和我们交界的地方，去了以后怎么办哩，有次就是我带一个班出去活动，等到中午要吃饭了就找这个村长了，人一来就知道是吃饭来了，村长就把一个班分到这个各个家里去，你这个家里去两个，那个家里去一个，那个家里去两个，就这么分一分，去了老百姓给做什么呢？老百姓哪有粮食，哪有这么多粮食，没有这么多粮食，给做一点稀粥。一盆稀粥，战士们看着老百姓吃，老百姓看着我们吃，吃完了以后，给老百姓打一个白条。写上兹有某团某连张永儒等三人在某某家吃饭一顿。有次村长给派饭，当到一家后，那个老大娘出来说：“村长啊，你进来看看我家连一粒米也没有了。”村长没办法，只好派到另外一家去。到现在那个八路军纪念馆可以看到有这个军队打的白条，老百姓保存起来现在还有。吃饭就是这样子的。吃的穿的用的，那时候军队在这个边区的生活很苦很苦的，有的时候，有一次在这个叫隆化县木场村，早晨起来刚做出饭要吃了，敌人来了。马上打响了，这一顿饭你就别想吃了，没了，你就饿着肚子，就是这样。所以老百姓饿死的人啊还是不计其数的。据说日本当时杀害中国人三千六百万，牺牲了三千六百万，这个数字我不相信的。在我所知道的好多死了的战士他的家至今都不知道的我就有好几个，更何况全国那么多的军队，死的人有多少？老百姓饿死的有多少？有的战士打仗参军进来以后，早上参加的晚上就牺牲了，有的名字还不知道，从哪里知道是死了三千六百万？对不对？到现在好多家属说这个得个光荣军属荣誉都没有，为什么? 我到北京以后把所知道的战士们的那什么叫牺牲的，我都给他们写出来，你的弟弟你的哥哥什么什么和你的孩子牺牲在什么地方，我都给他们写出来发出去送到他们家里了，但是我知道的不多，到现在还有没通知到的，家里根本没人了。我们班有一个战士叫王福的，（保卫延安时）就牺牲在敌后，牺牲了，牺牲了以后，我通知到他家里，在崎峰庄，他家没人，通知不了。所以在全国统计数字里面，所以我觉得那个数字是不太确切的，不一定是那个数字。当时没有医院，（没有）那个药，所以那个伤兵打伤了以后怎么办呢？负了伤基本是那个食盐水，就是那个吃的咸盐泡成水，用那个食盐水去擦那个伤口。最好的药品就是就是什么呢？碘酒了！碘酒是我们使用的那个药里头最高级的。现在什么消炎药，这个药那个药，那时候从哪看见，名字都不知道。我们班有一个战士被这么大的一块炮弹片打在大腿那边去了，那血往下流，流满了全身，我看到脸上都没血色了，最后那个战士在那喊班长你救救我、救救我，我不敢想象这个，我不敢想象这个事……和我一块参军的一个冯永生同志，在打这个紫荆关的时候，一个手榴弹片给打在了大腿里边，他里面穿棉衣，穿着棉衣，那炮弹片打进去把那个棉花给带进肉里去了，又不能开刀动手术，没办法啊，没药品没办法弄它（这个伤），就那么养着啊养着啊，最后养着里面烂，烂着往外流着浓，流浓水血水以后，好啊，冲出来一块棉花丝，棉花丝这么一拽拽拽，唉，因为那肉已经烂了，窟窿已经大了，他把那个炮弹皮连着那个棉花一拽拽出来了，后来外面养的伤口才好，要不然炮弹皮在里面的话，那就没法好了。现在我们知道了得破伤风的，那时候谁知道。所以为什么好多战士没法治，伤了以后基本上那是就是没法治，要像现在这样死人可以少了，那时候为什么战士牺牲那么多，打伤了以后那基本就是重伤（医）好的很少，基本就牺牲了。这个我们出征出发打仗去了，战士都这样想的，把好的衣服都自己换上来，有好的鞋子穿在脚上，把烂的鞋子背起来，为什么呢，就是准备死了以后呢自己穿的一套衣服死，这就是自己做出征都要做这个准备，随时准备牺牲了，就这样。有一次我就上了当了，我就穿了双新鞋，打紫荆关，走四五十里，下了雪，下了那么厚的雪，那个新鞋鞋底子是用麻绳纳的，所以鞋底很硬，走起路来和那个雪粘一块，越来越厚越来越厚，最后这个鞋后跟粘的像女同志现在穿的高跟鞋一样，走不了，到石头上吭吭几下子把那个踢掉，踢掉又走又走一会又粘着不走了，所以那次穿新鞋上当了。要是不下雪可能还没这个事，再说吃的东西。上面刚才也说到一个事情，就是东北，东北那个那个杨靖宇将军，最后牺牲了以后，日本了把他杀了，杀了以后从他肚子里头，破开肚子看到底是什么，为什么八路军还能活着，从他肚子里剖出的是什么？草根子！净是草，没粮食，所以，实际上一个司令员就这样子，跟战士们同甘苦同患难，就是这么过来的。当时我们住在崎峰庄，有一次我们在睡的地方，跟大家说一下睡觉，一年当中（我们）有三四个月都要在野地里睡觉在山沟里睡觉，不进老百姓村子里面睡觉，都在青纱帐里面躺着睡觉。太冷了冬天太冷了，我们住在崎峰庄，崎峰庄三面是墙一面是空的，上面老百姓搭的一个草棚子，我们就住在那里面，白天就在外头挖一些荆树疙瘩，荆条根，（在屋子）中间点着了烤火，我们躺在四周围睡觉，睡觉被子里面没多少棉花的，一个人被子里头说是规定给一斤棉花蓄在被子里头，实际上战士们也不要那么多，为什么不要那么多呢，下了雨淋湿了背不动，经常背的尽量减轻，减轻行装，所以我们那时候经常不打开被子睡觉，盖被子的时候很少很少的，被子都是垫在头下当枕头的。把枪一搂，头一枕，就那么睡了，地上铺垫点草就这么睡了，所以我们在外面睡觉。放哨回来以后，大家都在那烤火，所以我后来想啊，真是像那时候写的一首诗一样，火烤身前暖，风吹背后寒。确实是这样，烤过这边冷了以后再烤这边，就在那个环境下生活。我们打一枪回来以后，有个弹壳，必须要把他捡回来，必须交公。为什么呢？把这个弹壳拿回，边区后方有个小工厂，把那个弹壳再装火药，再装弹头，再用去打仗，都不许丢掉的。所以睡觉的时候不进老百姓的房子，有的人说睡觉的时候咋不进老百姓房子？老百姓房子啊……好多个村子，都被敌人烧光了，日本鬼子进来以后，到边区来以后，我们住的地方他每一年都要有那么几次扫荡，既然知道这个地方是我们住过的，老百姓一律遭殃，我以前看到良岗村（易县），这个村有一千多户人家，最后我们去了以后基本上给烧光了，都成了一片焦土。就是剩下来的房子我们去了以后还有老百姓里头还有年老的，老太太老奶奶是不是，家里有孩子，军队你怎么把老百姓的房子给占了呢？所以我们只有在野地里头在野地里生活，不敢住老百姓房子里去。
